晨起时天气就不算好,至午间乌云总算蓄足力,雨珠子啪嗒啪嗒砸落。阿玖跑得急,仍旧湿了鬓发。
膳房旁专设一间供仆役用餐的厅室,阿玖打完饭拣空位坐下。
只是这筷子还没提起来,便听斜对面一声娇笑。
“阿玖妹妹吃饭倒是积极,一日三餐顿顿不落,还每顿都吃三碗饭,当真好胃口。”
说话这人叫青岚,是家生子,爹娘在太夫人面前很说得上话,青岚也因此得人高看一眼。
很快有婢女附和,“就是说啊,还记得阿玖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,现在脸蛋圆滚滚、红润润,这究竟是做仆人干活的,还是做客享受的呀?”
阿玖摸摸脸颊,又上下看看,黑亮的眼眸弯弯笑起,“姐姐不说我还没发现,怪不得觉得衣裳紧了。”
主家仁慈,从不克扣仆役月俸,伙食方面也是格外让别府仆役艳羡,顿顿有肉不说,食单也不是一成不变,花样多着呢。像阿玖这样喜欢吃的小姑娘,平日闲下来就愿意往掌厨大师傅那儿跑,问问明天吃什么。
没一会儿功夫,阿玖面前就已空盘。青岚瞥见,小声同人笑:“真是饿死鬼投胎来了。”
但阿玖是个实心眼,刚才被阴阳怪气说一通,还以为她们在关心她呢,这给青岚弄得没趣,便不多停留,临走前轻飘飘甩下一兜子纸包。
“阿玖妹妹既爱吃,便替我把这些解决了。”青岚拧着纤细腰肢,葱管似的手指绕着头发丝,状似烦恼道:“我爹给买的,说是冠春园新出的口味。我可不爱吃,丢了也浪费,不如给阿玖妹妹尝鲜吧。”
纸包散开,几颗饱满喷香的瓜子露了出来,阿玖眼前一亮,喜滋滋挥手,“那多谢青岚姐姐啦!”
除开瓜子,纸包里还有几块点心,精致可人。阿玖却看也没看,只顾把瓜子一颗颗拣出来,抖了自己的帕子将其包好。
青岚远远瞧见,嘟囔一句“没见过世面”,而后哼唧一声,这回是真走了。
帕子兜满瓜子,鼓鼓囊囊,阿玖攥在手里想了想,转头又散开,两指一捏开始剥瓜子。
“小阿玖,你脾气真好。”收碗筷的仆妇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,见小丫头低头料理瓜子浑然不在意的模样,便忍不住挨着坐下,低声道:“不过这样也好,青岚许是要有大造化了,我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?婶子多嘴劝你一句,小阿玖,以后见着青岚就离远些,近来她气焰很是嚣张,你当心被燎着!”
阿玖嗯嗯两声,双丫髻上红绳缠绕,坠下的小珠子随之摇晃,手上则是不慌不忙把瓜子仁聚起来,重新包好,笑着跟仆妇道别,脚底生风出门去。
“哎呦……”这一看就是没往心里去,仆妇直拍大腿叹息。
却引得同伴心思活泛,急忙相问:“淮娘,这么说的话,那个传言是真的?太夫人要把青岚送到主君屋里,留子嗣?!”
“嘘,轻声些!这还没定下,不好声张的,到这边来,听我跟你细讲……”
秋雨淅沥送新红,水汽氤氲,一簇接一簇的三角梅开得绚烂又铺张,那浓红重绿的尽头就是阿玖的目的地。
“嘬嘬嘬。”
“嘬嘬嘬。”
这是村里逗小犬的声音,阿玖对小鸟用过几次。最多呼唤三次,那只披着翠绿羽毛的小鸟就会现身,因此“嘬嘬法”沿用至今。
阿玖摊开手帕,还煞有介事扇动几下,好让香气快快传出去。
“萝卜头,萝卜头,今天青岚姐姐送我一把瓜子,是新口味,快来尝尝吧。”
阿玖把青岚的话照搬,虽不知冠春园是什么地方,但青岚总是懂很多新奇玩意儿,那么想来冠春园也是极好的,希望她的鸟朋友喜欢。
不一会儿,空中传来熟悉啁啾,还有翅膀掠过树叶的轻响。
被取名为萝卜头的小鸟很有礼貌,一边抬脚一边发出悦耳鸣叫,绿莹莹的身子蹦来蹦去,柔红色的脑袋也跟着晃荡,而后才垂首在阿玖手心啄食。
经过几次相处,阿玖已经摸准小鸟的性子,知道这一番动作是在跟她打招呼示好呢,于是阿玖莞尔道:“嗯嗯,你也中午好~快吃吧,这些都是你的,我阿娘说小孩子要多吃点才能长身体。”
“对啦。”阿玖笑眯眯看小鸟进食,比自己吃了美味珍馐还要感到满足,话匣子也因此打开,“有个秘密我还没对人讲过,萝卜头,你愿意听吗?”
小鸟颇通人性,听出这是个真诚的问句,鲜亮的喙顿了顿,昂首发出一声清脆啾啾,豆大双眼一眨不眨回视阿玖。
“我就知道,萝卜头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。”阿玖托着下巴娓娓道来:“其实我总往掌厨大师傅那里跑,不光馋好吃的,还想向他拜师学艺。你不知道,他会做很多很多菜,又好看又好吃。”
随后话锋一转,“原本阮厨都答应收我做学徒了,只是近来他很忙很忙,忙着研制新菜,为了献给主君。主君病了,胃口不好……”
小鸟吃罢,肚子圆滚滚,神态也是肉眼可见的愉悦轻松,它展翅飞到阿玖袖口边蹭蹭,而后站在她手心里,不慌不忙梳理毛发。
花木掩映间,一男子悄声道:“主君您看,被小的说中,鸟儿没来咱们这儿,是因为在外头吃饱了。”
旁侧那抹清癯的身影未动,男子挠挠后脑勺,试探地问:“小的过去将鸟儿带回?”
裴延收回视线,掩着唇轻咳了声,“不用。”
–
秋雨一场接一场,把骨子里的懒劲儿尽数勾出来。膳房仆役纷纷捡了杌子闲坐,有一搭没一搭扯闲篇,就连看门的小黄犬也懒洋洋伏在人脚边,倦倦打起瞌睡。
灶边立着一位小娘子,着豆绿婢女衣裳,系靛青围裙,袖子用襻膊高高束起,正麻利刮着鱼鳞,砧板旁早已堆起鳃、胆、肠等腥味之物。
淮婶见状离远了些,给自己倒杯热茶顺顺气,一回头见瓷盘中早就码放了几条青鱼,俱已收拾干净,淮婶不禁愕然:“你这丫头也才及笄的年纪,收拾鱼竟这样熟练?”
阿玖露出软乎乎的笑容:“原先家里临水,肉菜吃不起就会去河里打鱼。每次阿娘收拾渔获,我都跟在边上帮手,看着看着就学会啦。”
“淮婶你瞧,用半截萝卜去鱼鳞的法子正是阿娘教我的,这样不易伤手,还可去腥呢!”
谈起过往,阿玖神色轻松,淮婶和阮厨却悄然交换眼神。
为奴为婢之人没有谁有特别好的家境,据说这小阿玖娘亲早逝,家里还有爹,并一个弟弟,然而入府几年都没见阿玖回家探望,亦无亲人来访,想必亲缘关系并不如何。
“唉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淮婶心中感叹一句,扯开话题,“主君爱吃鱼脍,清清爽爽,又颇有鲜滋味,阮厨,你怎的不叫阿玖用鲤鱼、鲈鱼?”
阮厨抚抚自己的大肚腩,眉宇不展,“这回做的不是鱼脍,而是糟鱼。”
“糟鱼?!”淮婶大惊小怪差点将茶水泼洒。
此等菜色又是用盐腌,又是用酒浸的,等做成端上桌,鲜味早就失了大半,总的来说这是老百姓下饭下酒吃的,难登大雅之堂,更不用说呈给主君了!
“我又有什么办法?”阮厨唉声叹气,倒起苦水:“近来主君食欲下降,太夫人、大夫人将我喊去,很是叮嘱了一番,都叫我想想法子让主君多进些。要我说,主君每日须得喝下好些苦药汁,看看都饱了,哪有肚子来装吃食?我啊,想来想去只能出此下策了。”
口味重些,能调动人的味觉感受,不少达官显贵也会吃个新奇,女郎公子们过节的时候不也在灯桥夜市买坊间小食么。
只是把主君代入进来想象,淮婶总觉得像是往那澄澈的冰雪里泼了墨,叫人怎么想怎么别扭。
“师傅师傅,放这些盐可够了?”阿玖在两人说话间已经把剖开的鱼肉错落有致地码放在瓷坛中。
“我瞧瞧……哎多了多了,主君口淡,还是在之前说的基础上减去两成罢。”
阿玖不厌其烦地把鱼肉夹出来,再按照阮厨的要求减少盐量。
原是被这小丫头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收徒的,没想到她能干又乖巧,阮厨快慰不已,捻捻胡须,说起糟鱼的几种烹饪之法。
“嗯,小阿玖记性不错,还得是年轻人,脑瓜子活络。”随口考问几句后,阮厨满意地点头。
瓷坛被密封起来,今日的学艺告一段落。膳房也要为晚食做准备,冷锅冷灶逐渐充满烟火气,而阿玖也回到自己的原职——烧火。
“阿玖阿玖,快来!”烧火搭子萤萤今日格外热情,一见阿玖就两眼放光,搓着双手急吼吼道:“我今天听见一个惊天大消息,只告诉你听,别说出去啊!”
阿玖做到了守口如瓶,可不代表旁人也是。渐渐地裴府上下五花八门的风月闲谈漫天飞舞,只是传的人一多,内容就走了样。
等阿玖再听见时,已经从“青岚要成为裴府女主人”演变成“主君相过十八次亲都失败了,太夫人正在准备第十九次”。
阿玖不解:“主君不是一直病着吗?每日卧床,病情也没起色,怎么就要成亲啦?”
“当然是为了留下子嗣,主君已近而立,房里却半个女人都没有,太夫人急啊。”淮婶见怪不怪。
“子嗣就这般重要么?”阿玖手中的水萝卜削好了,她虽有点同情身为病人的主君,但很快被自己的刀工折服,美滋滋拿给淮婶显摆。
淮婶接过来咬一口,这季节水萝卜跟梨子似的清甜多汁,三两下就消灭光了,“昂,怎么不重要?”
“就像这萝卜,咱们普通人用手一拿,吃进肚里就完事了,可主子们的萝卜要切的大小合适,或是雕的赏心悦目,再配上昂贵的餐具。回过头说子嗣,咱们的孩子再有出息也就是不用给人为奴为婢,可主君不同啊,既有爵位又有这么大的家业,没个一儿半女的话,留给谁呢?”
“而且我说句难听的,”淮婶压低嗓音,“你别看主君年纪不小,现在又病着,想嫁进来的女郎多得很!能跟奉元裴氏攀上亲,整个家族都能跟着受益呢!”
下一句嗓音就更低:“就连后门口守门的几个小厮都被塞了银钱,只为打听这亲事呢。”
青岚、相看十八次、塞钱打听……
阿玖看看地上的萝卜皮,又看看淮婶,小声嘟囔:“话是这么说没错啦,但是我听着感觉好像给猪配种哦……呜啊!”
淮婶直接一个爆栗伺候,“哎唷你这丫头,嘴上没个把门的,当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!”
“不说了不说了,婶子就当没听见。”
谈笑归谈笑,休息完又是干活,阿玖勤勤恳恳烧着火。
也是来大户人家才知道,有的灶是一天十二时辰不能停的,因为府里主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用热水。
忽然,膳房门口一阵骚动,隐约听见有人喊她名字。
阿玖从柴火堆里探出脑袋,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。
“怎、怎么啦?”
刚说完种猪之词,阿玖心虚得紧,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,再加上烧火热得满头是汗,站起来时完完全全涨红了脸。
为首之人不着痕迹打量面前的小婢女,扫到她脸颊尘灰时微微蹙眉,好半天才开口:“你就是阿玖?主君召你。”
02
阿玖从未见过主君,但在入府前就听过主君名号。
主君当大官,朝廷很多重要决策都出自他手,还曾任太子殿下的老师,就连皇帝陛下都要给主君三分薄面。
这样的大人物,找她能有什么事?总不会她烧火的火候不到,导致主君吃饭没吃好?
裴府极大,每个院落都经过精心设计,就连窗子都跟画框似的,里面装满了云烟竹树、苔痕古梅。阿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,来到绣雪堂时,提着的一颗心早已放下大半。
“阿玖姑娘,请在此稍候。”
许是第一回有人对自己说话如此客气,阿玖愣怔不已。
绣雪堂乃主君居所,便是那位侍者也不能直入内院,只进正门,在屏门处请人进去通报。
这一等,便有一盏茶之久。
阿玖望望面前影壁,再看看面容整肃的几个护院,心里复又紧张。
“阿玖姑娘,请跟我来。”
侍者领着阿玖来到西厢房,转眼两个生脸婢女送来热水和衣物。
阿玖一头雾水,又不得不按照她们说的照做,换下自己的旧衣,热水净面、洗手,重新梳理头发。
从头至尾两个婢女都没多说什么,这让阿玖很不习惯。
主君这里的人,太静了。
哪像他们膳房,热闹的时候一人一句都能把房顶掀过去。
莫非……
莫非主君手眼通天,在膳房也有他的耳目,听见她说他坏话了?
糟了糟了,怪不得淮婶说当心隔墙有耳。淮婶在裴府这么多年,肯定知道些不为人知的关窍,那是在提点她呢!
可惜为时已晚。
阿玖僵硬地扯扯自己衣角,口中也干得厉害,连吞唾沫都不顺畅了,她呜咽一下,颤颤巍巍拉住婢女的臂弯。
“好姐姐,能不能告诉我主君寻我做什么?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啊。”阿玖哭丧着脸,在袖子里左掏右掏,却没翻出半枚铜钱,只有几颗解闷用的干果。
看着手中寒碜的“好处费”,阿玖也觉得不好意思,声音压得极低:“好姐姐,我,我房里还有点积蓄……”
婢女皱眉打断:“胡闹!”
阿玖的呜咽声顿止,眨着眼等待下文。
然而绣雪堂的人皆惜字如金,婢女竟不做解释,只顾半拉半拽把她从廊道带到正房门口。
完了完了,手底下干活的人都这么铁面无私,想必主君也不是个好说话的。
阿玖深呼吸几下,视死如归般踏入正房,看也不看周围,扑通一声跪下,识相地匍匐在地,哐哐就是道歉,每一根头发丝都浸满了真诚。
“婢子错了,婢子不该胡言乱语,主君不像猪,一点儿也不像!”
喊完这一句,室内静得可怕。
阿玖手心触地,微微汗湿。几息后,硬着头皮抬眸,却发现面前哪有什么主君,只有一面宽大的落地屏风。
屏风上山明水秀,树木葱郁,而在那漠漠水田的尽头有一道身影。
阿玖知道,主君就坐在她对面,与她一屏之隔。
院里那棵红枫生得实在好,枝繁叶茂,雨水斜打在叶片上,再被风那么一吹,轻轻柔柔地摇晃着,便是屋内屋外唯一的声响了。
阿玖不知是否应该打破沉静,又奋力回想自己入府以来有无犯过大错,思量的脑瓜子都冒起汗珠。
“啾啾!”
鸟鸣声显得突兀,对阿玖来说却是如闻天籁。
她可以分辨出,这是萝卜头的声音!
“啾啾,啾啾!”
小鸟振翅,三两下越过屏风,停在阿玖面前,后又一如既往左右交替抬着纤细的腿脚,欢快地朝阿玖依偎。
“欸?”
虽然很肯定面前这只可爱小鸟就是萝卜头,但阿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主君这边见到。
都说主君喜静,萝卜头可是一只特别喜欢鸣唱的小鸟,若主君嫌吵怎么办?
阿玖急急忙忙把萝卜头捧在手心,试图藏进自己袖子里,可萝卜头很不配合,拍打着翅膀,不断从她指缝间冒头。
——这是以为阿玖跟它玩耍呢。
“嘘,嘘!”阿玖急得冒冷汗,生怕主君一个不高兴就要叫人驱赶萝卜头,就差动手去捏萝卜头的喙了。
“你都喂过什么?”
屏风后的人忽然出声,阿玖怔住,又听主君问:“鸟儿近来挑食,我想知道你都喂过它什么食物,或可寻到挑食根源。”
清淡又平静的嗓音。
这是阿玖未曾料到的。她少时在乡间见过许多重病之人,他们或无望或奢求,却少有如此清清淡淡,好似没有将病痛放在眼里,总让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