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久前播出的《舌尖上的中国3》第三集中出现了传说中的名菜“金齑玉脍”,用到的食材是传说中的松江鲈,但片子里出现的却是美洲大口黑鲈,又叫加州鲈鱼,两者不要说科属不同,连目都不同,松江鲈是鲉形目杜父鱼科,大口黑鲈是鲈形目太阳鱼科,之间隔着几个太平洋。
《舌尖上的中国3》中的名菜“金齑玉脍”
与松江鲈密切相关的是莼菜,西晋张翰的“莼鲈之思”是思乡的代名词,莼就是莼菜,鲈就是松江鲈。
张翰,字季鹰,苏州人,汉朝开国功臣留侯张良之裔,三国孙吴大鸿胪张俨之子。时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惠帝司马衷在位,齐王司马冏大权在握,征召张翰为大司马东曹掾。张翰这官没干多久,秋天到了。秋风一起,他犯了思乡病。
思乡很多时候都反映在思念家乡的美食,张翰这会子想的是苏州的莼菜羹和鲈鱼汤,想想就愀然不乐,说:“人的一生,追求的是安逸自在,怎么能让一顶官帽就关我在千里之外的洛阳?名利爵禄就这么重要,让我吃不到莼菜羹和鲈鱼汤?”又对朋友说:“天下纷乱,祸难不断。到名倾天下之时,再想退身就难了。我本来就是山林野人,还是回到山林中去吧。”这么一想,抑制不住返乡的急切之心,坐上船没向领导打招呼就回家去了。没过多久,晋室爆发“八司马之乱”,官吏多有牵涉,张翰及时脱身,在江南苏州安然终老。从那以后,“莼鲈之思”就成了一句成语,代表的不单是思乡,还是归隐山林的隐逸思想。
莼菜
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,一直为两件事苦恼,一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一是退隐山林不问世事,这个平衡很难做到,是出世还是入仕,每自问良心。就算以诸葛亮之智,躬耕南阳之时,咏的是梁父吟,怀的是管仲志。后来五丈原秋风灯灭,为了报先帝之恩,累得一饭三吐哺。这时候想起春卧草堂,白昼日迟,那份满足,不知有没有后悔过。扬名是一回事,空有一身本事不去施展,是更大的折磨,时时考验人的心性和意志。像张翰这样一有眼光能见时事不稳,二有行动当机立断说走就走的,实在是少。很多人为名爵所羁,最后下场很惨。张翰不愧是张良的后代,张良功成身退,无鸟尽弓藏之虞;张翰审时度势,名节俱保。
因为得到张翰这样的高人逸士的看重,莼菜的名声一直很清高。就像陶渊明之于菊,“一从陶令评章后,千古高风说到今”,莼菜也是一样,自从季鹰忆莼鲈,秀野桥下舟塞断。
与松江府秀野桥的四腮鲈鱼一度绝迹的命运相比,莼菜的际遇要好太多。江南、江西、湖广、四川都产莼菜,其差别也就是产地出不出名而已。杭州西湖的莼菜最有名,游客到杭州,知道莼菜的都会在饭店餐厅点一碗莼菜汤。有人尝了不喜欢,说“但笑俗肠无雅嗜,食单删却水晶羹”。
莼菜生长在湖塘河湾里,吃的是春天新长的嫩叶。莼菜的嫩叶和茎上富含胶汁,黏黏地附着在茎叶上,半透明像鱼冻,采摘的时候滑不留手,吃起来冷冷凉凉,滑腻清爽,入口即化,有“水晶羹”之美名。
从水里刚采上来的莼菜做成汤,或者生吃,其鲜嫩肥美处,有鱼脑蟹膏之风味,清盈飘逸处还有过之。它的味道,喜欢的会说是草木的清香,不喜欢的嫌弃有青草气。
它本就是水草,此乃其特色。莼菜不易保存,半日而味变,一日而味尽,比荔枝还要娇气,能和它相比的,唯东山杨梅、西山枇杷算得上。长途运输不易,是以不产此物的地方少有人能品尝到。张翰为了它不做那劳什子的官,不算冤枉。
但如果硬要想办法,办法也是有的,就看肯花多少金钱和物力去做。左宗棠这个湖北人在剿抚太平天国时当过浙江巡抚,后升闽浙总督,打下浙江后封一等恪靖伯,据说他在杭州时喜欢上了西湖莼菜羹,后来任钦差大臣去收复新疆,军旅之中起莼鲈之思(他的莼鲈之思很单纯,就是想吃了,不是想退隐),胡雪岩这个红顶徽商就想了个办法,不远万里从杭州运莼菜给他。那个时候还没罐头食品和保鲜剂一说,胡雪岩想的办法是用丝绸包裹莼菜,一层白绢一层莼菜,层层包裹,务必让莼菜叶子不受损、黏液冻子不消失,到了军中,厨子取出做菜,仍像新摘的一样。
像胡雪岩这样有钱的人到底少,一般薄有家财的人想吃西湖莼菜,如果隔得不远,可以走水路,用船运,莼菜装在罐子里,搁在船舱中,几天也没事。
这个法子见汪曾祺的《金冬心》一文中:“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、稽留山民、龙仙客、苏伐罗吉苏伐罗,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。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。给祖坟加了加土,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,花了一笔钱。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,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,坛坛罐罐,装了半船。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。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?开玩笑!”只这一段,就把冬心先生的面貌刻画出来了。扬州看来没有莼菜啊,金冬心思乡要靠杭州官员送的莼菜解馋。
好在现在保鲜技术和物流都很先进,想尝一下莼菜羹不是个难事,超市就有瓶装的莼菜卖。绿色的玻璃瓶子,瓶子做得像啤酒瓶,不仔细看商标真以为是啤酒呢。买回来,启开瓶盖,倒在碗里,看那莼菜,一片片浓绿的叶子,两侧内束成卷轴,捏一捏,滑溜溜的。
凡做菜,有味使之出,无味使之入,有涎自成羹,提鲜用蕈笋。莼菜羹也是这个道理,做莼菜羹得有好汤,它本身无甚味道,有的是超滑的口感。先用火腿丝、鸡丝、笋丝、香菌丝、蘑菇片等烩成汤,加莼菜一滚即起。
若要做莼菜鲈鱼羹,松江鲈虽然难觅,江南地方大可以用塘鳢鱼代替,体形相似不说,吃口也细嫩。实在没有,就用大口黑鲈或鳜鱼,先蒸熟,去骨取肉,鱼骨和鱼头熬汤,滤清,加盐调味,莼菜和鲈鱼肉放入汤内煮滚,辅以笋屑和火腿屑提味增鲜。滋味之美,无以复加。
西湖莼菜有个奇绝之处,不是本地人不晓得。杭州莼菜都产自西湖,但采下来的莼菜要浸一宿,浸的地方则要到城外的湘湖,在湘湖浸过的莼菜才肥美。这是明朝的袁宏道说的,而袁宏道又不知是听谁说的。后来就有人反驳他说,诚然莼菜是要浸过之后才肥,但只要是好水清水洁净水,泉水、湖水皆可浸,不必非得湘湖水。但袁宏道名气大呀,现在的人只知道有湘湖莼菜,都是道听途说之辈。这人写了《莼羹歌》说明情况,“西湖莼菜萧山卖,千担万担湘湖滨。琉璃碗成碧玉光,五味纷错生馨香。但知脆滑利齿牙,不觉清虚累口腹。”诗是长歌,有四十联,作者明朝李流芳。
元朝人镏涣有湘湖诗,“湘湖莼菜大于钱,千顷鸥波可放船。一曲竹枝歌未了,水禽飞散夕阳天。”从诗看景,一派渔歌唱晚的景象,十分田园,令人向往。袁宏道这个道听途说的人和朋友慕名前往游玩,看到的却是湖产养殖业者和渔家把湖面分割成片,湖面狭窄,舟行数里即返。和他同去的朋友平时老向他夸湘湖美,到了那里一看尽皆大惭,一行人失望而归。我读《袁中郎随笔》看到这里不免偷笑,就好像我到了海南岛,看到“南天一柱”那块石头,大失所望一样,说:啊,这么小一块石头,也敢称南天一柱?这天未免也太矮了点。
莼菜古称茆,《诗经·鲁颂·泮水》曰:“思乐泮水,薄采其茆。”茆又名凫葵。葵者,菜之滑者也。植物名中带葵的,都有这个特点:冬葵、落葵、凫葵、龙葵。我们现在提起葵字,第一个想到的是葵花也就是向日葵,但在古代,葵是一个统称,许多种得名葵字的植物都不甚相干,得名为葵,要么叶大如葵,比如秋葵和向日葵;要么叶滑如葵,比如冬葵、落葵和凫葵。
关于莼羹,另一句有名广告语是陆机的“千里莼羹,但未下盐豉耳”。《世说新语》这本晋朝的八卦月刊写陆机去见太原王济,他案前摆了一盏羊酪,问陆机:“你们松江府有什么东西比得上我这盏羊酪?”陆机说:“千里莼羹,但未下盐豉耳。”
这个王济娶了司马昭的女儿、司马炎的姐妹常山公主,权势熏天,《晋书》里记载王济一则日常,“帝尝幸其宅,供馔甚丰,悉贮琉璃器中。蒸肫甚美,帝问其故,答曰:‘以人乳蒸之。’帝色甚不平,食未毕而去。”就这样一个骄奢到皇帝都看不下去的人,才会这样不客气地问。
这一段对话,有点别苗头的意思,王济夸耀我的羊酪好吃,你们南蛮之地有吗?我怀疑他会真的觉得羊酪能有多好。陆机的回答就比较有意思了,说我们那里千里长湖,万家莼羹,足以和羊酪媲美,不用另加盐豉。言下之意,羊酪虽好,没有调味腥膻难咽,哪及得上江南风物天然纯美。盐豉,齐盐鲁豉。“白盐海东来,美豉出鲁门”,盐豉是调味品的代称。王济肯定没吃过莼菜羹,所以也反驳不了陆机。“千里莼羹,未下盐豉”这句话在后世同样成为典故,时常能在唐宋人的诗词篇章中看到。
一种说法是千里、未下都是地名,千里指溧阳千里湖;未下实为末下,末下是就秣下、金陵。溧阳千里湖其名不彰,南京也不以产盐豉闻名,地名之说,未可足信。
陆机后来的结局不怎么好,他原是孙吴的官,吴亡后在松江的机山隐居读书,十年后出山,和兄弟陆云共赴洛阳,名动一时。赵王司马伦掌权时,他做相国参军,封关中侯;司马伦被诛,成都王司马颖救了他,他便委身司马颖,为平原内史,后任河北大都督,讨伐长沙王司马乂,大败于七里涧,最终遇害,夷三族。
陆机
陆机和张翰是同时代的人,同遇“八司马之乱”,张翰是料知不久后世道纷乱灾祸将至,借口思念松江府的莼菜鲈鱼,挂冠归隐,全身而退;陆机却是名利心重,以莼羹盐豉传诵于世,其后身处八司马旋涡之中,抽身不能,还祸及全族。一进一退,全在一念之间,结局全然不同。想想当初同样是因为一碗莼菜羹而扬名,岂不令后人唏嘘。对出世与入仕的选择,这两个人可说是极好的对照。
李商隐有诗评价他们两人:“浪迹江湖白发新,浮云一片是吾身。寒归山观随棋局,暖入汀洲逐钓轮。越桂留烹张翰鲙,蜀姜供煮陆机莼。相逢一笑怜疏放,他日扁舟有故人。”后世有很多热衷仕途的人,说的是江湖归隐,走的是终南捷径,和陆机的先隐居后出仕博名声颇为相似。
陆机最后说的话是“我再也听不到华亭府的鹤鸣声了”。陆机的鹤唳华亭和张翰的鲈归秀野有一种奇妙的巧合,两个上海松江人都对莼菜羹情有独钟。因为他们的宣传,莼菜的地位清雅出尘,超脱绝俗,非一般蔬菜可比。
文
蓝紫青灰
蓝紫青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