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块钱环游世界·第23个故事
背着双肩包从学校出发,
先坐22路公交车,五块钱,再坐77路公交车,两块钱。
下车,搭江培伯伯的渡船过江,两块钱。
一共九块钱,就能到达我最初热爱的麻风康复村——泗安岛。
后来,去的村子越来越远,认识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多。
或许你也想了解他们,
就此细碎地记下每次见面的小小故事。
现在给梁叶芬买东西越来越难了。买酒当然不难,可是不应该鼓励他喝酒。买菜呢,他又好多东西不能吃,因为牙齿不好,硬的东西吃不动。在电话里商量来商量去,他只说:“随便你啦!”问了好几次才肯说:“你看看,有没有白鳝?”可是我在市场找了两圈,最像白鳝的东西只有泥鳅。最后,只好买一盒盐焗手撕鸡、两斤鲜豆腐、一袋豆腐鱼,带着坐公交车去金菊福利院。梁叶芬提前两天帮我申请了这次探访,最近只要申请,就可以进去金菊福利院了。从大门步行进去,正好遇到午休的时间,整个福利院安静得只有小鸟的声音,没有人看电视,也没有人钓鱼。我从第一排房子前面穿过去,看见树荫下有一张石板和砖头搭成的长凳,石板上面刻着字。仔细看,原来是一块墓碑。墓碑上面,一些字迹已经磨得模糊不清,不过还是能辨认出来,这是一块同治三年重修的碑。同治三年是年。不过,对那个搭凳子的老人来说,这只是一块刚好适合坐人的平坦的石板而已。要说“不尊重”,不如说他是“不在乎”。半路遇见认识的老人家,我们打个招呼,他就加速电动车往前去了。原来是去梁叶芬那儿,他去告诉梁叶芬我今天来。梁叶芬不屑:“我知啊,我给她申请的!”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,总是可以炫耀的。梁叶芬这里多养了一只小狗,小短腿、大耳朵、没有尾巴,看着像只柯基犬。我们说话的时候,小狗就躺在梁叶芬脚边,可是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躺着,小狗都像人打嗝一样不停抽搐。梁叶芬说,它就是这样子的,晚上睡着也是这样子。这个小狗原本是外面朋友家养的小狗,一次被车碰到以后,就变成这样子。带去检查过,应该是神经出了问题。幸好它吃东西没有受影响,朋友就把小狗放到这里来,给梁叶芬帮忙养。梁叶芬呢,看这个小狗特别好看,也特别对它好,它不用像其他三只田园犬一样经常被关在圈里,有好吃的猪肉或者骨头也优先喂给它。梁叶芬想吃白鳝,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住过大茅麻风院,那里经常可以吃到白鳝。大茅麻风院建在海上,四面都是海,当年梁叶芬经常跟人到海上打渔。捕到的鱼,除了自己吃,还可以卖给病友;要是捕到弹跳鱼,就可以卖给附近一个水产收购站。那个水产收购站就在现在在建的“深中大桥”下面,当时收购站的人知道他们从麻风院出来,也没有怕他们。住在大茅麻风院,梁叶芬他们经常吃自己捕的鱼,有鳝鱼、奶鱼、花鱼、乌鱼、豆腐鱼、弹跳鱼……还有鸡泡鱼,也就是我们说的河豚,他们用热水把河豚烫一下,剥掉皮,肝也扔掉,就这样煮来吃。后来,来到金菊福利院,离海远了,这些鱼就不容易买到了。梁叶芬决定把我买的豆腐和豆腐鱼煎在一起。还缺一点小葱,他种的小葱还没长好,不过可以找别人要。住在最后面一排房子的阿姨们把门前的菜田种得满满当当的,还给豌豆苗拉好网,好让它们顺利爬高。晒衣服的绳子现在要负责晒白菜干,所以洗好的衣服只好找别的地方晾。再往前走一点,空地上晒着好多腊肠,每年的这个时候,天气晴朗、空气干燥、又吹北风,是最适合晒腊肠的季节,东莞人每家每户都要做一点。阿开要把她晒的腊肠给我一袋带回去,我不要,因为我家一样也晒着好多的。阿开现在是一个人,她的老公因为肺癌离开了。不过阿开的姐姐也同在这个福利院里,邻居几个婆婆阿姨关系都不差,她不缺少陪伴。阿开的老公早就感到身体有问题了,医院,因为害怕,无论如何都不肯去。医院,没过两天,他打电话回来嘱咐阿开:“家里有钱借了给xx,有钱借了给xx,你记着。”阿开不想听,骂他:“你跟我讲这些做什么?”“我不讲不行的,医生说我没得回去了。”后来出院,再入院,再入院三天人就走了。阿开告诉我:“不管他在还是不在,我都不找人了,我一个人过更好。”我问:“啊,他叫你找别人吗?”阿开说:“不是啊,他没有说。只是以前他讲过,说如果他走了,不到三天,我肯定就找别人了。我才不找别人呢,都这么老了,我才不想照顾其他人。”在安安静静的树底下,阿开安安静静地跟我说心底话。过了一会儿,阿妹走过来,给我一瓶药油。阿妹也就是阿开的姐姐,当年她们是一起进来麻风院的。今年这里的荔枝树不给人承包,所以也没人进来清除杂草,即使到了冬天也好多小蚊子咬人。阿妹说,这些蚊子就专门咬我们这些外面进来的人的,我们的血新鲜、好吃,这瓶药油是专门准备来给我们搽的。坐在不远处有个叔叔,他向我打听:“阿招现在还在不在?”阿招是东莞另外一个麻风康复村的老人家,是他以前的熟人。我告诉他,招伯现在很好。又问我另外几个老人家还在不在,我一一回答还在。然后他问:“李亚帝在不在?”李亚帝已经不在了,好多年了,是心脏的问题。我告诉他李亚帝走了之后大家都好羡慕,说心脏发病最好了,不痛苦,好过躺在床上几年要人照顾。他马上表示同意。之后他问:“那德妹在不在?”旁边的几个阿姨帮忙回答:“德妹在啊,在的。”我帮他们更新信息:“德妹不在了哦。”大家又是惋惜又是体谅和怜悯。反正也不是什么要避讳的话题,大家面对生老病死很坦然的。张健民也是,说自己“那头近了”,自己都88岁了,虚岁是90岁。我适时提醒他,算虚岁没有用的,民政局的高龄补贴只按实际岁数发,自己计算虚岁也拿不到90岁那个等级的金额补贴。我过去他们房间的时候,张健民正在冲凉,所以是阿妹婆婆拉着我说话。我一直以为阿妹婆婆是腼腆寡言的婆婆,可是原来张健民不在,她也喜欢主动说话的——她问我:你几点来的?吃饭没有?去哪里吃饭?不过我回答了,过两三分钟,她又重新问一遍。阿妹婆婆的记性不好呢。我每一次每一次都耐心地回答她,觉得挺有趣,不过若是一起长期生活,肯定会不耐烦吧。不过呢,问起她入院以前的事情,她脑子一下就清晰了——以前的事情,她记得的。她记得小时候,妈妈一手牵着她,背上背着弟弟,一家店一家店去乞食。要是地上看见黄菜叶,她就捡起来,捡回家全家人吃。爸爸是在码头做苦力的,有船靠岸就好多人去排队,搬了货、赚到钱,全家人才有饭吃。阿妹婆婆被卖了两次,第一次她自己找回家里来,所以第二次被卖到了很远的香港一个姓温的家庭去,跟养母一起生活。她还记得,自己被卖的时候,弟弟还没会走路。不过,现在阿妹婆婆姓李,这是她原本家庭的姓。阿妹婆婆得麻风病之后,医院,对她说:“你改回跟你自己老豆姓吧,不要跟我们姓了,你发风了,影响我们不好。”已经是73年前的事情了。亲情是多遥不可及的事情呢。肖东每一次每一次见我都重新讲一次他对儿子的谴责。这个儿子不是亲儿子,而是继子,每一次他过来,都只是跟肖东摊开手掌要钱。肖东说:“我有钱都不可能给你!我没那么蠢!”然后指着墙上被涂掉的儿子写下的电话号码,表示跟他绝不可能再联系。现在唯一跟他关系好的,是以前跟他在同一个生产队的“乡里”,肖东和阿好从麻风院康复回去以后,很多人怕他们,只有这个乡里不怕。乡里抱着幼小的儿子下田做事,看见有地方招人砌水泥,砌一包给多少工钱那种,她就马上把儿子往肖东他们床上一放,事情做完,再回来抱儿子。有时候去自留地做事、去山边拿柴,也是一样把儿子放进肖东的艇仔的雨棚里,让肖东别担心:“不怕的!我儿子不怕走掉的,他还不会走路!”不过呢,其实这些事情我听过好多遍了。我是故意问的,因为我知道,说这个话题他才容易高兴。谢翠屏儿一个甜甜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