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老师的“本色”
孙永兴
78年春末，农时正交小满，俗话说“小满里日头，后慢娘的拳头”。我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地把苜蓿拌上河泥，沤绿肥。一位老人赶来对我说：“村里来了个老头，有事找你，快些回去。”
我向队长请了假，回到村上。村外银杏树下，坐着一位老人，是张老师，我高三时的语文老师。十年不见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，穿着灰色衬衫，脚边放个布包袱。老师突然来访，有什么事？我心里有些发毛。老实说，我们这些人对张老师是问心有愧的。
我是66届高中毕业生，正赶上文革，在学校里滞留两年，批判所谓封、资、修。张老师是权威老师，因为所谓的“本色”问题而受到冲击。
“本色”这个词，那个时候使用频繁，是个热词，被人为蒙上一层神圣光环。张老师却不以为然，说：“什么叫本色？本色就是白色。我们苏南一带，点心店里的各色面条有特别的名称。你吃光面，店家不说光面，而说‘阳春面’；你吃鱼交面，店家也不说鱼面，而说‘本色面’。‘鱼面’为什么叫‘本色面’呢？因为各色各样的鱼，肚皮上那块肉都是白色的，这块肉就是鱼的本色肉，是鱼身上味道最美的一块肉。店家为了标榜他的货色上乘，把鱼面统称为本色面。话是这么说，你去吃本色面，放在面条上的那块鱼肉不一定是本色肉。因为每条鱼身上的本色肉只有那么一点点。”这话味道不对，不是对“本色”一词的嘲讽么？张老师因此受到严厉的批判。
现在张老师来找我，是否和“本色”有关？我忐忑不安的走到他跟前，准备向他道歉，但是，时间相隔这么长了，时过境迁，话也很难说得明白，我只是招呼了一声：“张老师好。”张老师很高兴，他对我说：“来来来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！国家恢复高考了！你们老三届都有参加考试的资格！你快准备一下，还有两个月就要考了。”
我惊呆了，天上掉下这等美事！修了十来年地球的人还有机会踏进大学这座神圣的殿堂？我看着张老师苍老的脸，看着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现出的一丝似笑非笑，似哭非哭的神态，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。
但是我胆怯了：“十多年没摸书本，你叫我拿什么去考试？”
张老师说：“我正是为这个来的，”他一边说，一边打开包袱，“考试的题目按现行教科书出的。我把这些教科书都带来了，对你们老三届学生来说，复习这些东西，小菜一碟。”
我抱起张老师送给我的一大堆教科书，张老师把余下的教科书仍用布小心地包好。我拉他到家里吃饭，他却把包袱往肩上一背，说：“不啦！这些书我还要去送给其他几位同学。这比吃饭要紧得多。”
张老师慢慢地向村外走去，连口水也没喝。村口有一座小桥，是用几根毛竹绑扎成的，他背着沉重的包袱，走在小桥上，小桥“吱呀吱呀”地晃动，他的身体也随着上下波动，但是他不慌不忙，步子很稳，一步一步地迈过去，就像他平时在讲台前踱步一样。哗哗的流水，缭乱的景物，好像对他全没有影响，他只是沉稳地走他自己的路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，突然想到，眼前这个微微有点驼背的老人浑身透露出的，不就是老师的“本色”么？他一批一批的教导着学生，就像农民一茬一茬地栽种着庄稼。他是多么希望每棵禾苗都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啊。为此，他无怨无悔，不计前嫌，带着伤痕累累的身心，走向乡村的角角落落，像天使一样，把希望和美好带给他心爱的学生。他图的是什么呢？他的内心一定有一幅更辉煌的图景在展现，在召唤，一定有一种更激切的企盼在燃烧。多么虔诚的一位老师啊！过去我们竟然凭一时的一知半解对他批判，多么可笑啊！
这一年的高考，考生特别多，它集中了66年到78年十多年的高中毕业生，同聚一堂，接受考试。张老师通知的几个老三届同学，不负老师希望，成绩都很好。
现在，我也是个老教师了，年龄和当年的张老师差不多。联语说“水为善下方成海，山不争高自极天”，这极像张老师的写照。那小桥上从我眼中悠悠远去的形象，这些年来一直鲜活地珍藏在我的内心，他时刻在唤起我的良知，促使我反省人生。
发表在年7月12日《扬子晚报·繁星》。此文多次得奖，入选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77，78大学圆梦》一书。
作者简介
作者简介：孙永兴，笔名虞城憨憨，谢桥中学退休教师，近年搦笔属文，报刊发表散文、小说、传记等二百多篇，各类得奖三十余次。相关链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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