鳢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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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8/11 22:21:00

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摄制组在拍摄第一季时打电话找到华永根,被他一口拒绝,所以第一季里没有苏州美食现身,观众意见很大。

(松鼠鳜鱼)

去年秋天大闸蟹上市时节,由苏州吴越美食推进会会长蒋洪先生引荐,拜见了仰慕已久的华永根先生。华先生是餐饮界响当当的老法师,原苏州饮服公司总经理,苏州烹饪协会会长。目下苏州稍有一点江湖地位的厨师,都是在他手里考取资格证书的,都乐于做他的门生弟子。

华先生不像有些美食家会腆着一个标志性的大肚子,反而看上去比一般人都要瘦一些,但谈起苏州旧时美食,马上目光炯炯,口若悬河,机锋迭出,尤其是关于美食的陈年旧事经他娓娓道来,顿觉妙趣横生,我只顾低头做笔记,速度却跟不上。华先生笑着说:你不要记了,以后就到我那里去吃“独一桌”。

“独一桌”?我马上联想到陆文夫小说《美食家》里写到的场面,那个“干瘪老阿飞”孔碧霞偷偷地在自己家里烧私房菜,专门接待那些“没有改造好的”美食家,像朱自治这路食利者,天天早起吃头汤面,嘴巴算得刁了,但在孔碧霞面前只能算一个俗不可耐的“肉头财主、饕餮之徒,吃食癞皮”。孔碧霞在家烧菜有规矩,一张八仙桌只能坐八个人,其中一只位子须让出来由她坐。陆文夫写的是小说,莫非在苏州人的现实生活中有此传统?

快人快语的华夫人对我讲:“不要听他瞎讲,他是退休下来呒啥事体做浑身骨头痒,瞎起劲,啥个独一桌,贴进去钞票不算,忙了一整天回转屋里,带一身油腻味道给我闻闻。”但她的表情是相当骄傲的,所以我也敢于跟华先生一再约定。

我当然要期待独一桌,此前由蒋会长牵头在吴江办过蚬子宴、塘鳢鱼宴、夏鲜宴、全蟹宴,他频频向我发出邀请,我都因为忙于俗务而不能成行。唯有独一桌,我的期望值是非常高的。

机会来了,前不久华先生就邀请我们去品尝正宗的老苏州风味。

(蜜汁酱方)

我们来到观前街,在闹中取静处找到一幢很不起眼的老房子,门口挂着苏州餐饮服务行业协会和苏州烹饪协会两块铜牌。当年华先生退下来后,协会特地为他留了一间办公室,他却要了办公楼旁边一幢粉墙黛瓦两层楼民国老房子,建起烹饪大师工作室。这里结集了数位身怀绝技的老法师,烧的菜堪为苏州菜的标准味道,有不少厨师在自己店里称王称霸,在这里一吃才发现已经离题万里,马上“改邪归正”。这里不对外接待,食客须由熟人介绍方得进来。无论身价上亿的老板还是路边修自行车的师傅,一视同仁,你若摆谱,不受欢迎。这里也无固定菜谱,厨师视当日食材制定菜单,逢熟吃熟是基本法则,苏州风味是价值所在。

苏州是小桥流水人家,从园林到民居都小巧玲珑,此处底楼设小厨房,二楼作餐厅的客堂空间也有限,只摆得下一张圆台面,正当中挂“过云楼”朱漆底粉金字楷书匾额,下面中堂山水配篆书对联(下联“根深叶茂添锦华”嵌了华先生的大名),两边白墙上挂着四幅水族写意,颇有来楚生风格。室内两根立柱略有妨碍,但挂了一对抱柱联后就成了一景。

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摄制组在拍摄第一季时打电话找到华永根,被他一口拒绝,所以第一季里没有苏州美食现身,观众意见很大。华先生这才知道这个央视是真身,拍第二季时才放心接待,在这里跟摄制组成员开了两次会,一一指点迷津,当然也请他们吃过“独一桌”。

(蟹粉蹄筋)

菜单由华先生用小楷书写,我马上拍照记录,没有山珍海味的奢华,却是满满的姑苏情怀。比如一款葱油萝卜丝,食材来自太湖东山一带,据说那里的萝卜最鲜甜,不空不僵,生拌不仅爽口,还令舌下生津。油爆河虾和热菜中的豆苗虾仁虽然不在当令,但更加来之不易,前者外脆里嫩,不让上海老饭店一分一厘,后者选用野生小河虾,剥壳后虾身雪白,上浆均匀,成菜富有弹性,满口鲜香,上海一般饭店所谓的水晶虾仁难以比肩。

糟溜鱼片用的是鳜鱼,味道相当丰富。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强调:糟油以陈年的为最好。一般人认为糟溜为鲁菜专擅,其实是老派苏州菜也经常用,而且讲究出锅快,方能保持鱼肉的鲜嫩。华先生略带遗憾地说,倘若清明前再来,请你们吃“糟溜塘片”,那才是不可多得的苏州味道。此菜其实我在去年已经品尝过,一条“菜花塘鳢鱼”才两三寸样子,只能批两片肉,满满一盘塘鳢鱼片,要耗用多少条鲜蹦活跳的“虎头鲨”啊!故而入口时舌尖也微微颤动,并生惊心动魄之感。操作上,因为鱼片特别细巧娇贵,还要像虾仁一样上浆,厨师只得入温油锅稍滑后迅速捞起,再把糟油和蒜泥做成的调味料炒过,之后两者一起下锅,稍微一调和马上起锅,要求鱼片的软和糯都得有一定程度,比炒虾仁还要难得,所以这道菜很是考验独门秘技的。

苏州的塘鳢鱼还上过国宴,用莼菜和塘鳢鱼片做成汤,按照华会长的说法,就是张翰所言的“莼鲈之思”。他说自己考证过,所谓的古代的四鳃鲈,和塘鳢鱼长得非常相像。华先生还说起一道美味,那就是国宴中极其低调的“雪菜豆瓣汤”,取塘鳢鱼的腮边蒜瓣肉,氽入用火腿和鱼骨熬成的鲜汤中,出锅的时候,略微加点雪菜末和鲜笋丝,味道极为清鲜。我也听说宋庆龄曾在上海大厦用此菜招待过外国元首。

(芦笋面筋)

接下来几款家常菜也透着浓浓的姑苏情调,比如芦笋炒鱼面筋,鱼面筋是自己做的,厚实而有劲道,又因为加了一把黄酒浸后再蒸透的大只开洋,鲜头十足。再比如韭芽如意,如意就是上海人熟悉的黄豆芽,但上海人一般都是加油豆腐炒的,这里却是加了韭芽和炸脆后再入水化软的猪肉皮,不仅香气更浓,吃口也更丰富,值得回家一试。酱方菜心,是家常菜中的豪华版。酱方看上去跟一般的东坡肉差相仿佛,其实有大不同。据华先生说,取五花肉一块,用海盐腌两天,取出埋入缸内,用石头压住,过夜后取出用温水浸泡,逼出盐分回软,腌过后瘦肉由此硬结不柴,咀嚼时有香味上传。入锅加红曲米烧煮,从大火转中火再转小火,这个过程都有独家法门,殊途而同归,高下而立现。最后,致软熟后小心挟出,表皮剞菱形花形便于味道渗透,冷却后待用。

临开席前装大海碗入笼屉蒸透,汤汁滗出勾卤,兜头一浇上桌。这块肉上桌时,有好事者将桌子一摇,它就不停地颤抖起来,蒋会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!于是有几位朋友就趁机拍了录像。

苏州人吃肉有讲究,不像上海人一年四季外婆红烧肉管饱就十分幸福了,他们是春天吃樱桃肉,夏天吃荷叶粉蒸肉,秋天吃扣肉(长豇豆或笋干打底),冬天吃酱方。时序不对,定为客人笑。

(银鱼炒蛋)

松鼠鳜鱼是苏州名菜。小时候看滑稽电影《满意不满意》,一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女顾客点了这条鱼,还要特地关照“老有问题”的5号服务员“:鱼要拣大一点噢!”,结果上桌后还是嫌小,吵着要退。但真正吃到松鼠鳜鱼,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了,当时上海讲究一点的婚宴上会隆重登场,所谓“有头有尾”,象征新人从此的幸福生活善始善终。“上海人烧这条松鼠鳜鱼味道总不对,苏州人烧也不见到好。这里才是正宗味道。”华先生毫不客气地说。大家一尝,外脆里嫩,甜酸适度,最关键的是卤汁紧包,不浠不溏。“有时候厨师不会勾卤,弄成一大滩,食客不知其中奥妙,以为卤汁多就是好吃,可以蘸馒头蘸饼吃,大错特错啦!”

接下来一款母油船鸭也印象深刻。此菜是苏锡常传统名菜,号称在一百多年前,太湖游船众多,船家都在船上备酒烧菜,供游客享用。船家将整只鸭子在陶罐中煨制,原汁原汤上桌,深受船客欢迎。因在船上盛行,故称“船鸭”。与此同理,在游船上制做飨客的糕团也叫“船点”。

这道菜涉及的关键词是“母油”,母油是“母子酱油”的简称,母子酱油天然发酵的酿制过程要历经几个月,从夏日开始暴晒,到秋天才能提取,故又有“伏酱秋油”之说,在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里也被称作“秋油”。鸭子呢,则取土法饲养的太湖麻鸭,而且是公鸭,净膛后全身埋入砂锅,加猪蹄尖、红枣及五花肉一块,再浇母油适量炖四五小时,上桌前浇一勺滚烫的葱油于汤面,吱吱声中,香气满室。

(母油船鸭)

华先生看我们大快朵颐,脸上浮现着慈祥而骄傲的笑容,却很少动筷,这是他的职业习惯,看人家吃比自己吃更加有劲——这也是他的口头语。然后他由母油聊到旧时苏州厨师的葵花宝典,每人上饭店掌勺时,都要带好自己在家里调配好的八种调味料,比如虾油、糟油、虾子酱油等,在烧大菜时如魔法师般一点一浇,菜品境界大开,连跟得最紧的徒弟也不知道其中奥妙。有一次苏州大户开堂会,召集一班厨师来烧菜,管事的关照谁也不许带调味品,但有一个厨师特别聪明,怀里揣了两块干净抹布,进厨房后取一盆水,将抹布一一化开,这个汁水就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,让他一举摘得牛耳。而这位厨师就是华永根的师傅,这是半个世纪前他在松鹤楼学生意时师傅悄悄告诉他的。

由酱油再谈到一款苏州名菜“红烧甩水”。我忍不住打断他:“红烧甩水是本帮菜啊!”华先生微微一笑:“此菜本属苏州,传到上海后吃的人多了,就成了本帮菜,上海的影响比苏州大,苏州硬不过上海啊。苏州评弹在苏锡常唱红不作数,一定要在上海这个大码头唱红,才算响档。本帮菜里有不少名菜都是从苏州传过去的!还有苏州糕团、苏州船点,上海人接过去后做得也不差,但厨师不承认它们的渊源在苏州是不对的。苏州离不开上海,上海也离不开苏州。大上海,要有点气度啊!”

众人击盏大笑,于是再进一杯!

酒足饭饱,恋恋不舍地散席,我想起陆文夫在《美食家》里写的一段话:“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(应指富贵人家的私房菜),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,它把苏州名菜的反复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,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反乎自然。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,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。”

华永根先生与陆文夫先生很熟,我想陆文夫在写《美食家》时一定也想到了华永根。

(玫瑰方糕。华大师不喜欢拍照,所以我跟他拍的照片都不清楚,晒出来有损他的形象,他跟美女拍照也一样,看到照相机镜头就有点不安,其实他卖相极好,年轻时绝对是帅锅一枚)

沈嘉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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